射向自己的箭,赵匡胤一笑了之,遮蔽内心的暗影,却始终无法释怀
前面咱们说到,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前之中之后的开封局势,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风平浪静,很快我们又发现这么一个事例。
《曲洧旧闻》写道:
太祖皇帝即位后,车驾初出,过大溪桥,飞矢中黄伞,禁卫惊骇。帝披其胸,笑曰:“教射!教射!”既还内,左右密启捕贼,帝不听。久之,亦无事。
说的是宋太祖赵匡胤刚刚当上皇帝,出行时候就遇到有人向他射箭,箭正中黄伞,博浪一锥的既视感有木有?《刺客信条》的既视感有木有?但是赵匡胤气度雍容,还说了一句:教射!教射!意思就是这样的箭法还需要再教他学习才能射中我。之后,面对惴惴不安的左右禁卫要求追捕刺客的要求,赵匡胤也不理睬,最后的结果是过了很久,也没有什么新的情况。
(赵匡胤,庙号太祖,谥号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
这个故事在《坚瓠广集》里也有记载:
宋太祖初即位。驾偶出。忽有飞矢至辇前,几为所中。众皆惊愕,请急索捕。太祖不许,但举首四望,徐曰:“即使射杀我,亦未见得便是你做。”其圣度如此。
在这个故事中,箭不是射中黄伞而是差点射中太祖,太祖说的话不是“教射”而是“就算射杀了我,也不见得就是你做皇帝”,比起说“教射”的憨憨萌萌,更颇有几分冷幽默。
(黄玉郎漫画中的赵匡胤)
《宋史》本纪称赵匡胤“容貌雄伟,器度豁如,识者知其非常人”,所谓“器度豁如”和“其圣度如此”,就是器量和识量开阔、旷达,和《史记》描绘刘邦的“意豁如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宋太祖赵匡胤的器度豁如,还有很多的例子。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一云:
太祖初即位,亟出微行,或谏曰:“陛下新得天下,人心未安,今数轻出,万一有不虞之变,其可悔乎!”上笑曰:“帝王之兴,自有天命,求之亦不能得,拒之亦不能止。万一有不虞之变,其可免乎!周世宗见诸将方面大耳者皆杀之,然我终日侍侧,不能害我。若应为天下主,谁能图之?不应为天下主,虽闭门深居,何益也?”由是微行愈数,曰:“有天命者,任自为之,我不汝禁也。”于是众心俱服,中外大安。
如果谁有做皇帝的天命,任凭你作为,我不禁止你,赵匡胤话说到这个份上,和传说中他对当时担任方镇要职的兄弟们说“此处无人,尔辈要作官家者,可杀我而为之”一样,器度豁如可算是到了极处。
然而,在这样的器度豁如背后,赵匡胤有着另外的一面。
(赵匡胤剧照,陈建斌饰演)
王巩《随手杂录》记载:
太祖皇帝初入宫,见宫嫔抱一小儿,乃问之,曰:“世宗子也。”时范质与赵普、潘美等侍侧,太祖顾问普等,普等曰:“去之。”潘美与一帅在后,独不语。太祖问之,美不敢答。太祖曰:“即人之位,杀人之子,朕不忍为。”美曰:“臣与陛下北面事世宗,劝陛下杀之,即负世宗;劝陛下不杀,则陛下必致疑。”上曰:“与尔为侄。世宗子不可为尔子也。”美遂持归。太祖后亦不问,美亦不复言。后终刺史,名惟吉,潘夙之祖也。
这本来是一个关于仁慈和宽恕的美好故事,但是潘美的一句“劝陛下不杀,则陛下必致疑”透出了些许真相,也照射到宋太祖内心被暗影遮蔽的地方。
回到前面,当赵匡胤自诩天命所归举出“周世宗见诸将方面大耳者皆杀之,然我终日侍侧,不能害我”为例子的时候,我们其实可以推想他在周世宗柴荣卧榻之旁的戒备和恐惧,回想那时,一方面,他悄悄学习着柴荣的轻徭薄赋、兴修水利、崇尚简约,另一方面,他害怕着这个猜忌的雄主。
(有人认为是周世宗奠定了赵宋盛世)
(赵匡胤登基后,降封柴宗训为郑王,迁往房州)
等到赵匡胤从后周孤儿寡母手中夺得皇位之后,他的内心是相当不安的。
从上述例子可见,周恭帝柴宗训是禅让皇位给自己的小童星,自然要优待,但是如果让柴荣其他儿子柴熙让、柴熙诲和柴宗训一起长大,将来再开枝散叶生一堆柴氏子孙,即使他日他们自己无心,也非常可能成为政治反对派的旗帜,这是赵匡胤无法容忍的;可是杀了这几个襁褓中的孩子,周宋禅让这场雍容华丽的大戏就完全演砸了。
幸而好兄弟潘美出头,太祖福至心灵,让他收养为侄子,才化解了这一困境。“太祖后亦不问,美亦不复言”,这个默契也是没谁了。
(潘美,925-991,与宋太祖赵匡胤关系素来深厚,宋朝建立后,受到重用)
这个故事也有另外的版本,王锤《默记》卷上记载:
艺祖初自陈桥推戴入城,周恭帝即衣白襕,乘轿子出居天清寺。天清,世宗节名;而寺,其功德院也。艺祖与诸将同入内,六宫迎拜。有二小儿丱角者,宫人抱之亦拜。询之,乃世宗二子,纪王、蕲王也。顾诸将曰:“此复何待?”左右即提去,惟潘美在后以手掐殿柱,低头不语。艺祖云:“汝以为不可耶?”美对曰:“臣岂敢以为不可,但于理未安。”艺祖即命追还,以其一人赐美。美即收之以为子,而艺祖后亦不复问。其后名惟正者是也。每供三代,惟以美为父,而不及其他。故独此房不与美子孙连名。名夙者,乃其后也。夙为文官,子孙亦然。夙有才,为名帅,其英明有自云。
在这个版本中,那就是赵匡胤已经下令要诛杀,而被潘美谏止,当时情况更危急,赵匡胤也更冷酷。
所幸故事结局也还是不错的。
后人从潘惟吉(《默记》中称潘惟正)儿子潘承裕及其夫人王氏墓志中发现介绍潘承裕家世时提到了他父亲潘惟吉以及叔祖潘美,却不提直系血亲祖父是谁,十分反常,而且把潘惟吉的籍贯写成开封,与籍贯是大名府的潘美完全不同,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潘美收养周世宗之幼子为侄的可能性非常大。
(因为和杨家将的关系,潘美成为了一个有争议的人物,在演义中更被黑到不能翻身)
题为陆游纂抄的《避暑漫抄 》记载:
艺祖受命之三年,密镌一碑,立于太庙寝殿之夹室,谓之誓碑,用销金黄幔蔽之,门钥封闭甚严。因敕有司,自后时享及新天子即位,谒庙礼毕,奏请恭读誓词。是年秋享,礼官奏请如敕。上诣室前,再拜升阶,独小黄门不识字者从,余皆远立庭中。……上至碑前再拜,跪瞻默诵讫,复再拜而出。群臣近侍,皆不知所誓何事。自后列圣相承,皆踵故事。靖康之变,……门皆洞开,人得纵观。碑高七八尺,阔四尺余,誓词三行:一云“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内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后建炎中,曹勋自金回,太上寄语“祖宗誓碑在太庙,恐今天子不及知”云云。
(王夫之关于戒条有另外一个说法:一、保全柴氏子孙;二、不杀士大夫;三、不加农田之赋)
宋太祖所立誓碑是为后世津津乐道的佳话,但在另一个侧面,这个关于柴氏家族的誓言,并不是写给天下后世看的,而是警醒自己和自己后世子孙的,禁忌本来就是内心最隐秘的渴望,杀掉他们一劳永逸的念头肯定无数次在赵匡胤心头翻腾挣扎。
这个有着被酒精和烤肉整出来的大肚腩的红脸膛黑胖子,一直以略带表演色彩的豁达大度示人,但遮蔽内心的暗影,他却始终无法释怀。
(赵匡胤的龙眉表示其为真龙天子)
有位网友说过,煽情一点,赵匡胤可以说是穿过五代层层黑暗的一束光;但在谈古论金看来,有宋一代包括重文轻武内重外轻等等在内的后患无穷的制度设计,其中一个源头无疑是赵匡胤内心无尽的恐惧和惭愧,这是光永远无法照到的地方。